朱自清的《春》是一篇经典课文，无论是全国统编教材，还是地方自编教材，基本上都选作课文。这，当然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现在要讨论的，是怎么教、怎么学的问题。今天这一讲，就以《春》的教学为例，讲一讲“线索切入”。

	一、“线索切入”的含义

通常讲的“线索”是指作品本身的行文线索，如有的作品以情感变化为线索，有的作品以某一具体物件为线索；有的作品以时间为线索，有的作品以空间位置变化为线索等等。还有的作品双线并进，如鲁迅的《药》，“老栓买药”与“夏瑜被杀”就分作两条线索来写。这属于文章学的知识，大家都知道的。

这里讲另一层意思，就是教学的线索。一节课都有若干环节；这些环节，要有一根线串联，从而使得这节课中心突出，层次井然。这样一根线，笼统地讲，就是一节课所设计的思路。但实际上比思路更具体。一节课先教什么，再教什么，最后教什么，几个阶段想一想，这是思路。先教什么明确了，但从哪里入手呢？从这里下手之后，又如何与后边的“再教什么”挂起钩来，形成有机联系呢，这就要想一想具体的步骤。这样，从一个地方切入，然后一步一步前进，顺着一个总体思路而教的“串联的步骤”就是我这里讲的“教学线索”了。

“教学线索”可以依据于文章本身的行文线索来设计，也可以另作考虑。比如一篇文章，时间线索安排是独具匠心的，把它直接作为“教学线索”，很自然，很顺畅，那就依据这个文章线索来教好了。但是，有的情况下，文章线索不一定是教学的重要内容，可以忽略不计。如此，“教学线索”就要另作设计。究竟是依照文章自身线索来设计教学线索呢，还是根据教学重要的实际来重新设计教学线索呢，这要因材施教，因学定教。

过去讨论备课的时候，我们常常讲到教学的“突破口”。现在由于谈得多了，好象有陈词滥调的感觉。其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教学思考点。一篇课文洋洋千言、几千言，问题很多，怎么下手？从哪里下手更好？这就是教课文的“教”的思考所在。想得准确，选得巧妙，教起来就顺畅，学起来就有效率。但是，只谈“突破口”也不行。突破了，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若干环节如何有机组合，同样要有明确的线索。突破口是“线头”，是“起点”；“线头”拉起来以后，纲举目张，要顺着“纲绳”拉下去。这样，教与学就有了眉目。上课，要上得“眉清目秀”，这个“清秀”主要是指路子清楚；上课，还要上得“眉目含情”，这个“情”，就是重点突出。这都是很高的目标，操作上的基本环节就是从“线索切入”做起。下边举例来谈。

	二、《春》的教学改变

（一）第一次教，教画面

25年前，我就教过《春》了。以后又教过几遍，包括到外地上公开课。多少年来，教的路子无非是两条：一条是总体把握“春”的特点；另一条是认真揣摩精彩的词句。这两条又是有机统一的，了解“春”的特点，必然要从生动的描写入手；品味精彩的词句，又必须与具体画面结合起来。因此，下面的几幅图是必须要讲到的：

1.春草图

（1）画面：（略）

（2）词句：钻，嫩嫩的，绿绿的；满是的。

2.春花图

（1）画面：（略）

（2）词句：不让，……像火，……像霞，……像雪。蜜蜂嗡嗡地闹着。野花遍地是：……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3.春风图

（1）画面：（略）

（2）词句：像母亲的手抚摸你，……泥土气息，青草味儿，花的香……酝酿。鸟叫，短笛……

4.春雨图

（1）画面：（略）

（2）词句：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笼着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房屋……在雨里静默着。

大家知道，讲这幅画面时，总是要欣赏春景之美，用词之妙。动词、形容词使语言极有表现力和感染力；大量比喻修辞，使语言极富形象性。

讲这些内容，对不对呢？当然是对的。直到25年后的今天，我再来教这篇课文，还是要教这些内容。

但是，两年前的一次教学，又使我产生了新的认识。

	二、《春》的教学改变

（二）第二次教，补古诗

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就是，朱自清在《春》中所描写的景致，古人早就描写过了。朱自清为什么还要描写，并且，还不怕重复。《春》中所写的四幅图，从景致特点上看，都可以找到对应的古诗。例如——

1.春草图

韩愈：《早春》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诗中有春雨，春草，春柳三图。其中“春草”写得尤其传神。遥看——有；近看——无。这是视觉距离变化后所见的奇特之景，也恰恰表现了部分春草刚刚从泥土中偷偷“钻”出来的情景。开始萌发，还不多，近看稀疏、远看有一片绿意。

2.春花图

（1）叶绍翁：《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关不住”是因有“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同样有“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竞相争妍的生机。

（2）杜甫：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写花，着一“满”字，“压”字，把“千朵万朵”的花儿写得生机盎然，同样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同样是“开满了花赶趟儿”，同样是“野花遍地是”。

写“蝶”用留连，就是“飞来飞去”；

写娇莺“自在”啼，就是“春风图”里所写的“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

3.春风图

（1）僧志南：《绝句》

古林阴中系短篷，

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

吹面不寒杨柳风。

前两句写人在春天外出活动，正是《春》的末尾所写的“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

后两句“杏花雨”，“杨柳风”，分别用“欲湿”和“不寒”的雨；那就是“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的”风。

4.春雨图

（1）范成大：《村居即事》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2）杜牧：《江南春》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烟雨”是古人笔下特有的意象，朱自清文中也是袭用了“薄烟”，一写雨之细，如烟雾；二写“三两天”，下得久，才能形成飘散去的薄雾；三写一个“薄”字，因而近可看草之“绿得发亮”，远可见“黄晕的光”和“在雨里静默着”的“房屋”。尤其“晕”和“静默”极为传神地表现了细雨中的特有视觉。因雨如“薄烟”，才有昏黄不明亮的模糊的“晕”；才有声音的阻隔而显出自我沉思之状。

	二、《春》的教学改变

（三）第三次教，教“脚步”

综上所述，我们在一一对应的描写中看到《春》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我试着作了以下两方面回答：

第一，综合“化”用。写的景物无非是草、风、雨、花、人等，但古人多为一诗一景一物，而朱自清则是把古人所写到的景物一网打尽，一文囊括，用现代白话“化”一般景语为朱自清赞美春天的“情语”。《春》之全篇，确乎是对古人传神凝炼描写的现代版“扩写”。

第二，白话文入编教材在白话文诞生之初是有强烈争议的。当时反对派讥讽白话文为“牛马之言”，主张教材必须是经史子集。鲁迅、叶圣陶、朱自清等现代文学大家分明用自己的语言创作来树立现代白话的艺术形象与古代汉语相媲美。事实也是如此，大量优秀的白话文著作无论是语言形式还是语言旨趣方面都深受广大青少年的喜爱，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样说来，《春》的旨趣不只在内容上创新，而且语言形式上有新创造。

从以上两方面思考，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只能用来作为《春》所以用作教材的理由。《春》的旨趣还是没有点透。

后来，我读王湾的诗才突然有悟。

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其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历来为人称道。残夜将尽未尽之时，新的一天朝阳冲出水面上升；旧年将尽未尽之时，新的一年春风由南面来悄然入怀。这正是新旧两年的分隔瞬间。这个“瞬间”又是通过“生”“入”两个动词来表现的。年岁交替，时间变化，人生漂泊全在这两个词里边，动态的过程，写出来了。

由此，我想到了朱自清《春》的开头一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连用两个“盼望”，是写心理期盼的加紧，有一个过程推移，程度加深的情形。再写“东风来了”，正是“江春入旧年”啊，“来了”，“入”也；怎么来的？“脚步近了”。一个“近”，把“来”的由远至近（也就是把“入”的由远及近），把春意的由淡而浓的变化动态揭示出来了。而这个“变化着的动态”又是如何体现的呢？

这，就是“脚步”。

《春》中所写的画面就是“春天的脚步”。这个“春天的脚步”又是怎样前行运动着的呢？如此思考，《春》的“教学线索”便摸清楚了。我的教学构思是这样的：

甲，全景的“脚步”

从整个天地之间的大视野入笔。平视所见之“山”，俯视所见之“水”与仰视所见之“太阳”都在发生变化。这是简笔勾勒大自然的春的“脚步”。“朗润”，“涨”，“红”是“脚步”，同时也是越来越“近”的标志。

乙，分景的“脚步”

由“草”而“花”，又由“风”而“雨”，逐步写出了春意增浓的变化过程，同样是“脚步”，同时也是越来越“近”的标志。

	二、《春》的教学改变

（三）第三次教，教“脚步”

丙，细节的“脚步”

这就是每一幅画面中所描写的景物特点。这里要重点指出的是，写景始终重在动态，同时又注重彼此关照，构成一连串的合乎逻辑关系的“脚步链”。例如：

（1）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

写草芽刚刚萌生，“偷偷”既写小草探头探脑顽皮之态，也是土块大，草芽小的实写，与“钻”呼应。“钻”又写出了力度，也即“脚步”的不停。“嫩”写草之质地，“绿”写草之初色。因为“嫩”，所以“绿”；又因为视觉见“绿”，所以心里才判断草质为“嫩”。此处之“嫩”之“绿”与文后“软绵绵”、“青得逼你的眼”又相互呼应着。“软”，显然是在“嫩”的基础上增加了弹性，这是有了生长过程的草了，自然是春之“脚步”又迈进了一步。“青”，显然是在“绿”的层次上增加了色度，经过烟雨滋润，“青色”正浓，“逼”眼之“逼”看起来是写视觉所感，实际上是写小草的内在生命的扩张力、膨胀力、暴发力。这，还是写春天的“脚步”，也是春天的大自然万物生长的力量标志。

（2）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

这还是写草。先写由近（园子）及远（田野）的空间变化，这可不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视觉所感，而是突出一个“满”字。连用两个“一大片”是强调“满”的程度。要注意的是，这个“满”既写面积之广，到处是萋萋春草；也写草色之亮，这个草色是这个时节的“代表色”了，是“春风之绿江南岸”的一“绿”以蔽之的最逼人眼的色彩。还写了草性之狂，到处都有青草，正是白居易所咏之“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离离，草长垂之态；烧不尽，生命顽强；远芳，远处也是绿草一片；晴翠，阳光下反射着碧草之色；萋萋，草盛貌。一词一句皆写草之本性也，恣肆而生，张狂而长。

（3）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

由静而“动”，由小“动”而大“动”，由规范之“动”而自由之“动”，写出了儿童们在草上运动的奔放情景及其不断自由化的演进过程。这是春天的“脚步”，自然也是表现少年畅快心情变化的“脚步”。

（4）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这是对整个情境的补写。

综上所述，由（1）到（2），由（2）到（3）（4），主体是写“草”的变化，即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嫩到软，由绿到青。同时也带出了人的活动变化，即由观看到坐玩；由静坐到奔跑；由赛跑到乱跑。这样看来，这一段文字既是全文中的一个脚步，同时这段文字之中也揭示着“动态”，同样有一串“脚步”。只要我们分析各自然段所写的内容层次，便不难看出各段均有这样的内在巧构。

丁，全篇的“脚步”

文末三句排比点明了三个关键词，即“新的”，“美的”，“壮的”。“刚落地的娃娃”写其“新”；“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写其“美”；“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写其“壮”。尤其要指出的是，“新”→“美”→“壮”构成了逐步成长，逐渐发展的壮大过程，这个过程，恰恰揭示了春天脚步的生命特性，这就是“生长”，这就是“生命的活力”。

	三、体会

以上的设计就是我抓住“脚步近了”这个文眼而牵起的“教学线索”。我感到这样教会显出层层登楼、重点突出的特点，尤其是把主旨定位在生命的成长与活力这个层面上，可能更能抓住朱自清《春》的本质特性，更能突出这篇课文的教学价值。

以上，就是我对朱自清《春》的教学改变。第一次教，教得单一，教一幅画是“春”，教两幅画也不过是春。第二次教，教得繁杂，教文还要学诗，比较打通虽好，但学生力量跟不上。第三次教，教有线索，学有切口。单刀直入能显主旨。我的这个改变，不过是一个我这个读者的个人所得在教学中的实施。我的这个实施目的是什么呢？不一定非得扭着学生都像我这样去读。我充其量是贡献了某一种阅读智慧。我希望这个智慧能像火星一样去点燃学生思考的火堆，期待的，还是学生的智慧熠熠生辉。如果我的研究真的科学准确，果真有点创意，那么，我的教学要求就可以再提高一步啦：我的这个智慧有可能是一块思考的酵母，能使同学们的思考更具生命的催化力。